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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4章 入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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逐晨心裏頭還在焦躁,暗道朝聞這是受了什麽詛咒,怎麽今夜一個個都在做噩夢?這也就罷了,還要她跟著一起受苦。

她用力抹了把自己的臉,本意是想拒絕的,畢竟在微霰那裏受夠了驚嚇,她怕梁鴻落也給她來一記莫名其妙的背刺。

但是她稍稍冷靜下來,想起這是弄清梁鴻落來歷的最好機會,於是又一次點下了那個綠色按鈕。

這一次她有心理準備,入夢的時候還算平靜。

她站在一個蕭條的街口,偶爾會有行人揣著手,行色匆匆地路過。不遠處是一堵破敗的土墻與一棵粗壯的老木。

此時正是寒冬,泥地上覆蓋著素白的薄雪,枯黃的草葉被壓得擡不起頭,嗚咽般的風聲從小巷的盡頭穿行過來。

逐晨找了會兒,才看見那個形似梁鴻落的少年,正縮成一團躲在小攤的木桌後面避風。

他穿著不大合身的舊衣衫,疲憊地半闔著眼,口中輕吐白氣。將自己最厚重的外套蓋在邊上的女娃身上,用那雙通紅生滿凍瘡的手,小心地拿著個幹癟的果子,送到女娃嘴邊。

兄妹兩人坐在街邊吃著這頓不知是早晚的點心。

女孩兒的面容在這夢境中依舊有點模糊,想來是時間太久,連梁鴻落自己都不大記得清楚。

她小小咬了一口,但並沒有咬下來多少,舔舔嘴唇,品了下味道,高興地沖面前的人笑了笑,然後將果子推過去說:“哥哥吃。”

逐晨看見那孩子有著卷翹的睫毛,哪怕毛發因為營養不良而顯得枯黃,一雙眼睛依舊明亮幽深,帶著最天真、最仰慕的眼神。

梁鴻落用手背擦去她臉上的寒霜,與她貼著臉微笑。

此時的他,與朝聞裏那個滿身戾氣的魔修不同,恨不得將身上的每一寸都溫暖起來,好融化掉冰寒的冬雪。

他明明什麽都沒有,可看起來什麽都不缺。

逐晨心想,這場景不是挺溫馨的嗎?為什麽會是梁鴻落的噩夢呢?

她往前邁出一步,想要看得更清楚一點,就見梁鴻落擡起手,似有似無地擋住了女娃的臉。

逐晨錯愕稍許,這才註意到,從開始起,梁鴻落的視線就沒有落在他妹妹的臉上過。

比失去更令人痛苦的,大約是……遺忘吧。自此以後,連緬懷都沒有了機會。

哪怕自己日日回憶、日日痛苦,用刀尖在心口一遍一遍地臨摹家人的模樣,也只能看著傷疤逐漸變淺、痊愈,唯有疼痛還是那麽真實。

既然記憶都可以消逝,為什麽人類的心不能變得冷硬如鐵呢?

逐晨默默坐下,在角落的位置靜靜看著二人。

這是伯奇鳥也永遠吞噬不掉的噩夢吧。無論在或不在,忘記還是記得,都是一場盤旋不去,永覆歸來的現實。

梁鴻落已將人抱起來,把她裝進邊上的竹筐裏,彎下腰,背著她離開。

逐晨看著他腳步虛浮地向前,在地上留下歪歪扭扭的足跡,忽然想起一首詩來。

“世事漫隨流水,算來一夢浮生。

“醉鄉路穩宜頻到,此外不堪行。”

大意是說,這世間萬事,就像東逝的流水,說去便去,如同我這一生,仿似大夢一場,短促而逝。只有酩酊大醉的時候,才能忘卻心中苦悶,清醒著就不能向前了。

逐晨跟在他的身後,想知道這樣普通的一個青年,最後怎麽會成為一名魔修。

然而梁鴻落的夢境很不穩定,即便是在夢中,他也在刻意回避著某些場景。

逐晨陪著他走了一段路,環境開始扭曲,前面只剩下漫無邊際的天幕,不知要通往何處。

她仰起頭,看著驟然黑下來的天色,以及在空中紛紛揚揚飄灑著的黑色灰燼,感受到了梁鴻落內心的憎恨與孤寂。

這一片死氣沈沈的土地,就是他如今的全部。

逐晨看著那些光怪陸離的畫面,知道梁鴻落的妹妹不見了,他煢煢孑立,孤註一擲地去了魔界。

他那時也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而已,連普通的修士都不敢踏足魔界,他卻義無反顧地走了進去。

他的決絕令人驚懼,許是他命不該絕,他靠著一身莽氣,一路茍延殘喘了下來。

他想要變強,因此不惜剮去自己的血肉。

他想要力量,因此不惜以身飼餵上古的魔氣。

他想要尊嚴,因此用狠厲來撐起自己的驕傲。

他確實變得強大起來,背影中褪去了所有的軟弱,可以面不改色地應對炎涼的事態,可他心底還有件事情,永不能忘懷。想到便癢,扯到便痛,所以只能在廣闊的世界裏漫無邊際地找尋,懷揣著他心底最後的一點念想。

逐晨以為,這大概是場沒有終點的旅途,所以他到了朝聞,卻不想,梁鴻落最終停在了一處熟悉的城鎮。

竟然就是樸風宗山腳下的城池。

帶走他小妹的人,最後便是來了樸風宗,將人賣到這裏,又輾轉去往別的城市。

梁鴻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一個貌美的女子。那姑娘大約過得淒苦,眉宇間總是帶著愁情,垂首坐在梁鴻落對面,眼睛一眨,就落下瑩瑩的淚來。

那道晶瑩的淚水連成長線,墜到地面上,砸成一片碎珠。

梁鴻落對這一幕極為深刻。空氣中縈繞的香粉味道,門外彈奏著的風流小調,以及姑娘逶迤拖地的紅裳,都細微到了極致。他越想忽視,那畫面就越發清晰。

這實在不像是什麽兄妹相認的場面,沒有一點歡喜的情緒,逐晨感受到了強烈的違和,已預知到它的結局。

女子說要報仇,梁鴻落允諾,叫她以後驕傲地活著,可等她了卻了心願,就直接死在了梁鴻落的面前。

“我騙了你,我不是你的小妹。我不知道她在哪裏,我從沒見過這樣的人。也許她命比我好,早就不在了。”姑娘哭著與他道,“我也想等人來接我,可我這輩子都沒有機會。”

梁鴻落再沒有別的辦法去找到自己的小妹了,也沒有辦法再接受一次這樣的人生,這要比淩遲了他更為難受。

逐晨看著他坐在車水馬龍的街口,目光落在不遠處輝煌的高塔上,背影蕭索,如山石凝固。

他的內心想必是極為覆雜的,不再那麽強烈地想要去探知親人的去向了。一直以來牽引在他頭上的那根線條斷裂開來,皮囊下包裹著的,只剩下毫無生氣的靈魂。

世界一片片坍塌,這個漫長的夢境終於是結束了。

逐晨睜開眼睛,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。此時外面的天色已經轉亮,微弱的光線穿刺過朦朧的霧氣,在天際畫出一線灰蒙蒙的亮光,

逐晨被梁鴻落夢境中的陰郁所感染,胸口的沈悶揮散不去。

她試著用【鏡水】算了算,可無論她如何施展,都看不見任何景象。

會出現這樣的情況,大可能是如梁鴻落猜測,他妹妹早就已經不在了。再要麽是他小妹如今成了個極厲害的人,圓光術也無法窺覷到她的所在。

他小妹離開時還那麽瘦弱,去了那種豺狼虎穴的地方,堅持不住也屬正常。就算活著長大了,恐也是要被逼瘋。少受些苦……倒是件好事。

她心下是這樣想,仍舊止不住的傷懷,本著許有萬一,去找了大魔,讓他幫自己蔔算。

大魔的水準,當然比自己要高明上許多。

豈料,逐晨還沒說明來意,大魔便拒絕了她。

“算不了。”

大魔臉上的表情是帶著笑意的,可逐晨總是看不出他真實的情緒。

“他以前也找我算過,只是沒有用。他沒有妹妹的八字、常用物品,甚至,他小妹連名字也沒有,我要如何掐算?放棄吧,有緣自會碰上的。”

逐晨說:“可鴻落道友不是她大哥嗎?既然是親屬,當有聯系在,通過他的血緣能算得到嗎?”

大魔搖頭:“從他入魔起,他與家人就再沒有幹系了。何況如今他身上有我的一絲魔氣,我算不得自己的事。”

逐晨失望嘆了口氣:“啊……這樣。”

這可真是陰差陽錯。

大魔搖開純黑的扇子,坐在攤位後面同她一樣嘆了口氣,點頭道:“是啊。”

逐晨同他說了聲,邁開步子,準備走了。剛轉過身,又好奇地追問了一句:“魔叔,你為何要給鴻落道友分一縷上古的魔氣呢?”

她不相信這世上還有第二個大魔,梁鴻落身上的魔氣,定然是面前這人贈給他的。

“我嘛……”

大魔搖扇的動作頓了下。他行事向來率性,想到便做了,哪怕只是個一閃而過的念頭。事後未必還會記得。但梁鴻落這人給他留下了三分印象,他覺得對方那桀驁又不屈的眼神似曾相識,許能闖出一點名堂來。

大魔笑道:“我最喜歡那些愛與天道作對的人。”

不是因為什麽好心,也不是因為什麽惡意。這理由十分的大魔。

逐晨說:“魔叔,你那麽喜歡算命,當時有為他算過嗎?”

“逐晨道友錯哩,我不是喜歡算命,我只是不喜歡問人而已,也不願意相信人心。”大魔翻了下扇面,遙指向遠處,“何況小道友那命還需要算嗎?死裏求生唄。他能活到現在,著實讓我有些出奇。”

連大魔都能給出這樣的批語,可見梁鴻落的經歷當真是波瀾壯闊。逐晨卻是感到有點遺憾。

樸風掌門禦下再嚴,也做不到天下為公,何況修仙大陸歷來殘酷,這等事件屢見不鮮,少有人會關心一位地位低下的女子受過多少委屈。

梁鴻落小妹的結局如此慘烈,仔細算來還是在樸風宗遭的難,他找不到可以怨懟的對象,難免會遷怒宗門。

他接近懷謝動機不明,謊話連篇,如今想想,許是不懷好意。

逐晨不想與他發難,也判不好他究竟是惡是善,只覺得他在魔界既有根基,不必留在樸風,還是應該請他離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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